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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效雷:清代学者对“河图洛书”的考辩

关于天地之数,《周易·系辞》说:“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胡渭认为,在《易传》之中,凡言数都是从蓍的角度谈的,与五行五方、天地生成、河图洛书毫无关系。他说:“其曰‘五位’者,即五奇五偶,非指天数之中五。一三五七九同为奇,二四六八十同为偶,是谓‘五位相得’。一与二,三与四,五与六,七与八,九与十,一奇一偶两两相配,是谓‘各有合’。于五行五方曷与焉?于天地生成曷与焉?于河图洛书曷与焉?”[5](卷一)

胡渭认为,如果天地之数果真为河图的话,孔子完全可以明白地告诉大家:“此河图也”,何必故为廋词隐语,使天下后世之人百端猜测呢?况且,孔子在言天地之数章后谈及河图时,与“神物变化垂象”相提而并论之,从文气来看,河图与天地之数绝非一物。他说:“使‘五位相得而各有合’果为伏羲所则河图之象,夫子何难一言以明之曰‘此河图也’,而顾廋词隐语,使天下后世之人百端猜测邪?至其后章,虽言河图而与洛书并举,且与神物变化垂象比类而陈,文势语脉遥遥隔绝,又安见此河图者即前五十有五之数邪?”[5](卷一)

3、论五行生成之数非河图并非大衍

在《河图洛书原舛编》中,毛奇龄曾指出“衍数河图截然两分,数不得为图,衍不得为画”。胡渭非常赞赏毛奇龄的“数不得为图,衍不得为画”的论断。他说:“‘数不得为图,衍不得为画’二句,真千古格言。”但是,胡渭又认为,毛奇龄把五行生成之数和大衍之数混为一谈是值得商榷的。他说:“顾其说犹有不尽然者,余不可以无辨。谨案:大衍者,揲蓍求卦之法也。大衍之数出于天地之数而非即天地之数。盖天地之数,《易》与《范》共之,凡天下之言数者未有外于此者也。大衍之数则唯《易》有之,《范》不得而有之也。”[5](卷一)

4、论太极两仪四象非“图书”之所有

《周易·系辞》记载:“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周易·系辞》中的这段记载与河图洛书的关系似乎不大,但是由于刘牧《易数钩隐图》和朱熹《易学启蒙》把这段记载附会于河图洛书,“传习已久,世莫敢违”,所以胡渭“详著其说以明此节与‘图书’无涉”。[5](卷一)

当时对“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的传统解释是“两仪者,分而为二以象两也;四象者,揲之以四以象四时也”。对这一传统认识,胡渭提出质疑:“盖分而为二,不过分四十九策为左右。即不舍一为太极,其将不可分乎?安见此两为一之所生乎?揲之以四,不过以左右手四四而数其策。即不分为二,其将不可数乎?安见此四为两之所生乎?且太极形而上者也,两仪、四象、八卦皆形而下者也。八卦粲然成列,则两仪、四象亦必粲然成列。当分二揲四时,正在手中搬运,其所谓天地三才四时再闰者,特取譬之假象耳。若夫两仪、四象则参伍错综之余,通变而成文者也。四营未毕,格中无奇偶之数;三变未终,版上无老少之爻,又安见为两仪、四象哉?”[5](卷一)

胡渭认为《周易·系辞》中的这段记载讲的是揲蓍求卦的过程。太极指“命筮之初,奇偶无形”;两仪指“四营而成易,合挂扐之策置之于格,或五或四则为奇,或九或八则为偶”;四象指“三变而成爻,画之于版,三奇为 曰老阳,三偶为 曰老阴,一奇二偶为 曰少阳,一偶二奇为 曰少阴”;八卦指“九变而为三画之小成,十八变而得二体之贞悔”。根据占得之八卦判定吉凶,根据吉凶确定趋避之道,这便是“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之义。[5](卷一)

胡渭的这一认识基于对《周易·系辞》上下文义的玩索。胡渭认为,《周易·系辞》中自“天一地二”至“存乎德行”四章大致谈的都是揲蓍求卦之事。他说:“‘天一地二’至‘存乎德行’四章大抵言揲蓍求卦之事。此节上文曰‘蓍之德圆而神’,而继之曰‘卦之德方以知,六爻之义易以贡’,是卦爻即揲蓍之所得,非《易》书已然之画也,故又曰‘神以知来’,曰‘是行神物以前民用’,曰‘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谓之神’,皆指蓍言也。”[5](卷一)

联系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之后的“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亹亹者,莫大乎蓍龟”之语,胡渭对自己的解释更加充满自信。他说:“故下文结言之曰:‘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亹亹者,莫大乎蓍龟’。脉络分明,词旨融澈,其为揲蓍之序也何疑?……太极、两仪、四象之递生,其为揲蓍之序,益洞然而无疑矣。”[5](卷一)

5、论“图书”不过为《易》兴先至之祥

如前所述,黄宗羲认为,河图指“山川险易,南北高深,如后世之图经”,洛书指“风土刚柔,户口阨塞,如夏之禹贡、周之职方”,之所以以“河洛”为名,是由于“河洛为天下之中,凡四方所上‘图书’皆以河洛系其名也”。在《河图洛书原舛编》中,毛奇龄说:“大抵图为规画,书为简册,无非典籍之类。郑康成注大传引《春秋纬》云‘河图有九篇,洛书有六篇’,则直指为简册之物。此汉代近古似乎可案者。”

胡渭既不同意黄宗羲的观点,也不同意毛奇龄的意见。针对黄宗羲的观点,胡渭说:“伏羲之世风俗淳厚,岂有山川险易之图;结绳而治,岂有户口阨塞之书。且举河洛以该四方,未免曲说;改‘出’为‘上’,尤觉难通矣。”[5]毛奇龄认为河图洛书“无非典籍之类”的主要依据是郑玄引纬注《易》之说,因此胡渭批评说:“夫纬书,六经之稂莠也。康成引以释经,侮圣已甚。后儒不能锄而去之,而反为之灌溉滋长焉。其何以息邪而闲道乎!”[5]

胡渭认为“河图洛书”既非图经、地志,又非典籍,而是“《易》兴先至之之祥”。他说:“河洛者,地之中也,圣人兴,必出‘图书’。”又说:“《易》将兴而‘图书’出,所谓先天而天弗违也;‘图书’出而《易》遂作,所谓后天而奉天时也。”[5](卷一)

6、论古河图之器

《尚书·顾命》记载:“赤刀、大训、弘璧、琬琰在西序,大玉、夷玉、天球、河图在东序。”胡渭认为《尚书·顾命》中记载的河图久已亡佚,即使孔子也没有见过,所以孔子仅提到河图之名,却从未言及河图之形,更未指五十五之数为河图。正因为无人见过河图,所以后人才“纷纷推测,终无定论”。连孔子也不得而见的河图,何以宋人得见且传之于世呢?因此宋人所传出的所谓“河图”显系伪托。他说:“河图亡已久,虽老聃、苌弘之徒亦未经目睹,故孔子适周无从访问,赞《易》有其名而无其义,所谓‘疑者,丘盖不言也’。若夫天地之数,夫子未尝指为河图,故自汉魏以迄隋唐,言河图者或以为九宫,或以为九篇,未有指五十五数为河图者。

《乾凿度》《参同契》虽皆以九宫为河图,而终不敢摹一象名之曰河图以附于其书。陈抟生于五季,去古弥远,何从得其本真而绘图以授人乎?”[5](卷一)

河图洛书宋前无传,至宋突然出现,显然可疑,但有人曲为其说,认为河图洛书只是儒家不传,在养生家中却秘相流传。针对这种说法,胡渭质疑说:“彼纵私为养生之术,岂遂不知为伏羲作《易》之由也者?孝文好黄老而创置博士,孝武慕神仙而表章六经。儒道二流,皆其所尚,真千载一时也。苟出所藏以为人主长生久视之助,且明指为河图洛书以附四圣人之《易》而立于学官,其道将由是大光,奚为终秘而不出乎?”因此,胡渭一言以蔽之曰:“宋世之所传,其非古之河图洛书也,明矣!”[5](卷一)

由于先秦文献所记载的“河图洛书”,无人知道其具体情形如何,所以众说纷纭,各逞己见。胡渭认为宋以后的种种“图书”之说与画工“画鬼魅无异”。他说:“盖东序之河图、天赐之洛书,世无其器,任意写之,无所不可。……夫画工之写鬼神,虽天容道貌,吾犹不敢信以为真,而况夔魖罔象变相迭出者乎?”[5](卷一)

7、论古洛书之文

《尚书·洪范》记载:“箕子乃言曰:‘我闻在昔,鲧堙洪水,汩陈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畴,彝伦攸斁,鲧则殛死,禹乃嗣兴,天乃赐禹洪范九畴,彝伦攸叙。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次三曰农用八政,次四曰协用五纪,次五曰建用皇极,次六曰乂用三德,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征,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极。’”伪《孔安国传》云:“天与禹,洛出书,神龟负文而出列于背,有数至于九,禹遂因而第之以成九类常道,所以次叙。”孔颖达疏云:“《易·系辞》云:‘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九类各有文字,即是书也。《汉书·五行志》刘歆以为禹治洪水,赐洛书,法而陈之,洪范是也。”

依伪《孔安国传》和孔颖达疏所引刘歆的说法,“龟负洛书”实有其事。但由于“龟负洛书”有悖于常理,所以不少学者怀疑其“妖妄”。胡渭倾向于伪《孔安国传》和孔颖达疏所引刘歆的说法。他说:“天地间耳目之所不及,未可断以为必无。”胡渭认为因后世作伪者甚多而对“耳目之所不及”的说法一概怀疑否定是不正确的。他说:“世风衰薄,间有作伪之事。……然以末世之伪而疑上古之真,不可也。”[5](卷一)

神龟负而所出之“洛书”的具体情形究竟如何,虽然无法确定,但胡渭认为,伪《孔安国传》和孔颖达疏所引刘歆的说法“略有端倪”,与陈抟、刘牧伪造的‘图书’之说不可同日而语。胡渭甚至以非常苛刻的语言把孔安国和刘歆比作“修人”,而把陈抟、刘牧比作“侏儒”。他说:“侏儒问天高于修人。修人曰:‘不知。’侏儒曰:‘子虽不知,犹近于我。’ 孔安国、刘歆,修人也。陈抟、刘牧,侏儒也。天高几许,岂修人所能知?然必无修人不知而侏儒反知之理。况修人所言略有端倪,而侏儒所言无非梦呓,又安得不舍侏儒而从修人邪?”[5](卷一)

三、几点认识

清代学者对“河图洛书”的有理有据的考辩得到了四库馆臣的首肯。四库馆臣在对《易图明辨》所作的提要中说:“国朝毛奇龄作《图书原舛编》,黄宗羲作《易学象数论》,黄宗炎作《图书辩惑》,争之尤力,……渭此书卷一辨河图洛书,……皆引据旧文,互相参证,以箝依托者之口,使学者知‘图书’之说虽言之有故、执之成理,乃修炼、术数二家旁分易学之支流,而非作《易》之根柢,视所作《禹贡锥指》尤为有功于经学矣。”又说:“其图本准《易》而生,故以卦爻反覆研求,无不符合。传者务神其说,遂归其图于伏羲,谓《易》反由图而作。……夫测中星而造仪器,以验中星无不合,然不可谓中星生于仪器也;候交食而作算经,以验交食无不合,然不可谓交食生于算经也。”[6](卷六)

四库馆臣在对《易图明辨》所作的提要中不仅充分肯定了胡渭等学者考辩“河图洛书”的功绩,而且以形象的比喻指出:所谓“河图洛书”本为解《易》而作,故与《易》相合如符契,但我们却不可因此而认为《易》反生于所谓“河图洛书”。如果认为《易》反生于所谓“河图洛书”,那就好比认为“中星生于仪器”“交食生于算经”。

在清代学者考据成果的基础上,我们可以对“河图洛书”产生如下认识:

1、河图洛书之名,先秦文献是有记载的,但河图洛书究竟什么样子,先秦文献并无明确记载。因此对河图洛书的种种论断,都只能是假说而已。假说可能是事实,然而假说毕竟不等于事实。历史研究重视史料依据,凭史料说话。各种假说因缺乏充分的史料依据而难以使人完全信服。对先秦文献中所记载的河图洛书尽可提出各种猜测,但千万不可犯“以己自蔽”之病,武断地认为自己的猜测是唯一正确的答案。黄氏兄弟以河图洛书为“图经地志”,毛奇龄以河图洛书为“规画简册”,胡渭以河图洛书为“《易》兴先至之祥”,这些意见都是猜测,然而这样的猜测毕竟优于以“一六居下”和“戴九履一”的图式为河图洛书的“论断”。

2、“一六居下”和“戴九履一”两种图式虽然宋以后才流传于世,但却非宋人凭空臆造,而是有所渊源。“一六居下”和“戴九履一”的图式虽然有所渊源,但这只能说明两种图式非无源之水,并不能说明这两种图式就是先秦文献中所记载的河图洛书。我们今天之所以把“一六居下”和“戴九履一”的图式称为河图洛书,只是由于宋人这么说。难道宋人说这两种图式是河图洛书,这两种图式就一定是河图洛书了吗?我们不能人云亦云,自然也不能宋人怎么说,我们就怎么信。清代学者戴震说:“其得于学,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10](卷九)我们不敢说宋人的“论断”肯定错,但起码可以说,宋人以“一六居下”和“戴九履一”的图式为河图洛书的“论断”空口无凭,并无实据,相反,黄、毛、胡等清代学者认为“一六居下”和“戴九履一”的图式绝非先秦文献中所记载的河图洛书的意见倒是符合辨伪通例,比较令人信服。

3、指出“一六居下”和“戴九履一”两种图式非先秦文献中所记载的河图洛书,并不意味着否定这两种图式本身的哲学和科学价值。研究这两种图式的学者自可继续从事这一有价值的工作,但最好另起新名,比如可以叫“大衍图”、“九宫图”等,不必托名河图洛书。古人把“一六居下”和“戴九履一”两种图式托之于河图洛书以自重,今人大可不必如此。

最后顺便指出,清代学者对“河图洛书”的考据成果问世已近三百年了,然而,时至今日,仍有不少论著对清代学者的考据成果置若罔闻,在对清代学者的考据成果并未提出任何反驳意见的情况下,径以“一六居下”和“戴九履一”两种图式为先秦文献中所记载的河图洛书。笔者认为,清代学者对“河图洛书”的考据成果虽不可遽以为定论,然而起码是值得重视的学术成果。驳之可也,置之不理则不可也。此外,有的学者认为,黄宗羲、黄宗炎、毛奇龄和胡渭等人对宋《易》“图书”的考辩旨在借此动摇朱熹哲学的权威地位,是为了这个预定目的而寻找到的突破口。

笔者认为,这种观点未免有主观臆测之嫌。事实上,胡渭在论证“一六居下”和“戴九履一”两种图式非先秦文献所记载的“河图洛书”的时候,还极力回护朱熹,称朱熹虽然把“一六居下”和“戴九履一”两种图式置于《周易本义》卷首,但是“亦未尝深信之也”。胡渭若为攻击朱熹而考辩“河图洛书”,岂肯再为朱熹辩护。可见,胡渭等学者考辩宋《易》“图书”的学术工作,完全出于“求真”的目的,旨在恢复《周易》的本来面目,剔除后世附加在《周易》身上的“《易》外别传”,以使儒经纯净化。

参考文献:

【1】黄宗羲《易学象数论》,四库全书本。

【2】黄宗炎《图学辩惑》,四库全书本。

【3】毛奇龄《河图洛书原舛编》,四库全书本。

【4】《易纬·乾凿度》,四库全书本。

【5】胡渭《易图明辨》,四库全书本。

【6】《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

【7】《戴东原集》,四部备要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