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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耿占坤:黄河源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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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源随笔

文 | 耿占坤

精灵们的王国

藏语“玛多”意为黄河源。然而,外界很少知道,当地藏族对这一地区还有一个称呼,叫做“章江尼嘎萨恰”,意为野马、野牛出没之地。显然,这个带有敬意和赞扬的称呼中,包含了关于另一些生灵的生存故事。

1998年4月,青海省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一次会议批准了《果洛藏族自治州野生动物保护条例》。也就是说,那个充满生机和灵性的动物群落,重新成为这片土地上的合法居民,成为人类的朋友而不再是猎杀对象。这个群落包括白唇鹿、藏野驴、盘羊、野牛、雪鸡、黑颈鹤、藏岩羊、狐狸、马熊、水鸭、秃鹫、大天鹅等等,这些珍禽异兽组成一个自由的王国,生活在黄河源头地区的山岭、草原和水泽之间。

我不能一一讲述这些精灵的故事,因为它们古老的生存弥漫于时空,对于我来说,那永远是一团不可知的秘密。那么,让我透过小小的经历窥视这个王国吧。

金雕与野兔 我坐在山坡上,目睹这样一幕充满神秘气氛的场景,仿佛自然界举行的一个祭献仪式。

金雕像一片云一样飘然而降,稳稳地落在半山腰那块突起的灰褐色岩石上。然后它敛起宽大的翅膀,它站在岩石上一动不动,犹如一位巫师。在这一刻,山间和旷野的风突然止息了,所有流动的风都被它收进了那些闪闪发光的羽翎之下。它微微眯上眼睛,让这世界陷入一片朦胧之中,仿佛大半个太阳都被掩盖起来。我开始等待将要发生的一切。

风和时间也就这样停在岩石上一动不动。在这个静止的状态中,山羊和野兔都感到某种难以忍受的压迫所造成的窒息,它们甚至渴望死神的利剑对着它们的肉体直劈下来,而不是用这种隐藏在天使面孔后面的寂静威逼它们的灵魂。野兔立起前脚,带着一种祈求般的颤抖仰视山崖,话语被封锁在喉管里,它竖起长长的耳朵,保持着一种十分困难而别扭的姿势,像一尊脆弱的雕塑。我的呼吸也似乎随之而凝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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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金雕闪电般地张开眼睛,整个山野被重新照亮。几乎与此同时,它用有力的双腿把自己弹射出去,迅速向下跌落。但是很快,金雕展开宽阔的双翼,把所有的风都从翅膀中释放出来。灌木的枝叶强烈摇摆,连紧紧贴伏在地面的野草也瑟瑟地抖动不止。风重新推动了停滞的时间。

野兔发出一声短促的、惊恐得近于兴奋的声音。游戏开始了。野兔知道它已被解除魔法的窒息,并允许为争取辉煌的死亡而奔逃。它开始在草丛、石块和那些不足以藏身的小小阴影间快速窜跃。我深深感觉到,蜥蜴、鼠兔、山雀甚至蝴蝶和草丛中渺小得可怜的小爬虫都被卷入了这种莫名的紧张气氛之中,包括我自己。这时候,在金雕的俯临之下,生命的意义无可置疑地显得明朗、确定而又光彩斑斓,它们因死神的巡视而突然升华。

就在野兔回头张望的那一瞬间,它看到金雕无声地改变了一下飞行的姿态,然后把一双死神之爪紧紧收贴在腹下,携裹着那股足以摇撼山崖的风俯冲下来,金属似的利啄在充满阳光的空中划出一道流星般的寒光,迅猛地刺向大地。当阴森而巨大的影子突然笼罩了野兔的世界时,它也同时被那股强劲的风所击倒。野兔甚至放弃了它最后的、也是象征性的挣扎的权利,任随那钢铁似的弯钩深深地刺穿它的皮肤。

所有生物都在惊悸和绝望的亢奋中发出赞美的鸣叫。

金雕在抬头仰望山崖时,我从它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个非理性的、由不可破解的矛盾之谜所构成的神圣之物。它是生命的光芒极致,又确实是死亡的象征;它充满无限的热情,又的确是冷酷的化身。这空中的巫师!金雕奋力拍打着两片乌云,并呼唤着它那魔法无边的风腾空而去。于是野兔一生中最后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飞翔在自由广阔的蓝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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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牦牛 河畔草原上,那一片并不随着云团飘散而消失的阴影,是一群野牦牛。我总是满怀敬畏,对它们致以注目礼。

野牦牛是源头地区以及整个青藏高原代表性的物种。它代表的是这片地域狂放不羁的性格。野牦牛体形粗犷,颈部、胸部和腹部的体毛长垂及地,在海拔3000米至6000米的高山荒野上,它目空一切地巡行在冰天雪地间,野牦牛以耐寒耐渴耐饥的一身傲骨,特立独行,它没有藏羚羊奔跑的速度,它力大无比因而从容散漫,它是青藏高原威风八面凛然不可侵犯的代表。野牦牛的领地主要是高寒地带的沼泽草甸,沼泽充满陷阱,而野牦牛却能驾轻就熟地穿行其间,悠哉悠哉,不可思议。牧民为了获得野牦牛的优良基因,常常会把家养的母牦牛放牧到野外,使之与野牦牛交配。野牦牛从不拒绝“艳遇”。高原上的牧民说,牦牛是三江源区与人类最亲近的动物,在古老的游牧生活中,成群结队的野牦牛常常使藏民望而生畏。肯定有过相互之间惨烈的搏杀,后来牧民采用的是将其驯化的办法,最初的驯化始于何年何月已无从考证,但,这是高原上人与动物相亲相近的一次伟大实践,从此,牦牛便成了藏民生命中的一部分。

一则古老的藏族神话讲道:在很久以前,混沌中生存着一头神牦牛,后来牦牛死了,它的肌肉化作了土地,骨头化作了山脉,皮毛化作了草木,血液化作了江河,眼睛化作了日月,身上的寄生虫化作了人和其它动物,于是世界便诞生了。这是一个与盘古创世极为相似的神话,但这个用自己的躯体创世的神,至今仍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与他们生死与共。这个神话让我们明白,世上万物都源于同一个生命本体,它们是平等的,如果谁成为谁的食物,那是造物主的安排。所以牧人在宰杀牛羊时,都要对它进行祈祷与诵经超度,以感激它们的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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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羚如是说 藏羚不是高原的强者,所以即使在它们的领地,也总是同试图友好接近它们的人类保持安全的距离。我向它们靠拢时,它们就躲避,我停下它们也停下,然后回头对我凝望,那目光不是挑衅,而近似一种祈求。

这个仿佛被凝结于时空之中却仍在努力回头张望的生物,美丽的优雅中带着一缕淡淡的忧郁。“在造物主创造的这个生机无限的大自然中,我们的存在只不过是生命链条上一个微小的环节而已。我们受到人类这样高贵的礼遇,这使我们受宠若惊。”藏羚看到我仍然用目光呼唤着她,于是如此开口说话。

藏羚的体格要大于牧人放养的藏系羊,但体重却相差不多,一般成年体重平均不足30公斤,看上去机警而利落,因为它们必须保持灵敏的反应能力和奔跑速度,这是生存的条件。成年藏羚皮毛呈棕褐色,面色灰褐,与其生活的环境十分融合,只在尾部装点以白色。雄性生长有一对长长的角,细而直地竖于头顶,显得优雅高贵,犹如荒原上的绅士,雌性大约无须修饰,朴实无华一如村姑。藏羚冬末春初交配受孕,六个月后产子,此时正值栖息地的金秋季节。“我们同大自然中众多的生物一样注重雄性的装饰,雄性要有强壮的体魄和高雅的气度,这无外乎为了吸引异性的注意力,讨取欢心与亲近的机会,当然雄性之间也免不了发生角斗,这同样是法则的规定,优胜劣汰,只有优良的基因才能维护种群的繁衍。雌性不需要通过外表去赢得尊重和赞美,我们像地球上所有的母亲一样因勤劳、温柔和慈爱而成为神圣。我们为孩子的诞生而幸福和喜悦,为孩子的病痛甚至夭折而悲伤绝望,在遇到危险之时,为保护孩子,我们会一反温和怯懦的个性而变得勇敢无畏。”藏羚如是说。

藏羚是青藏高原独有的物种,是哺乳类食草动物,栖息于高原腹地,在海拔四千至五千多米的荒漠平原及高寒草甸草原等极为恶劣的环境中生息繁衍,显示出非常独特的生活习性和顽强的生存能力。“然而,我们的祖先确实曾经生活于那些水草丰美的草原和森林,因为那时候人类还没有把所有好地方都据为己有。如今一切草肥水美之地,除了人类和他们驯养的动物,还有几处容许像我们这样不愿放弃自由的生物栖身吗?其实我们并非要显示自己的卓越而实在是别无选择才走向极地。当然,先辈们选择这片几乎是生命禁区的地方,还为了有效地逃避那些凶猛的食肉类猎手的攻击,如果想要找到我们,猎手至少也要具备爬上高原的胆量以及同我们一样适应严寒风暴的能力。实际上这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我们成功地摆脱了许多猎手,除了一种古老而伟大的生物,就是那命运中不可摆脱的宿敌——使我们恐惧又不得不钦佩的狼。我们不能埋怨造物主的不公,他创造了这个多样性的生物圈,并赋予每种生物合乎法则的生存权利和生活方式。”藏羚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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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羚生息于一种几乎不适于生存的自然条件之中。这里是一种长冬无夏春秋相连的气候特征,从六月到十月的四个月中,是草荣草枯的黄金季节,其余便是漫长的冬季,在冬季依靠冰冷的土地上遗存的枯草艰难维生是一种严峻的考验,老弱病幼毙命于饥寒交迫之中显然是常有的不幸,假如在这期间不遇暴风雪,这已经是神灵的恩惠了,一旦积雪覆地终日不消,则是包括藏羚在内的所有食草生物的灭顶之灾。“夏季——我们喜欢称之为夏季,是一个充满欢乐和祥和的季节,蓝天白云,绿草如茵,一切生物都在尽情享受这短暂的美妙时光。空中雄鹰翱翔、百灵歌唱,地上的野牦牛、野驴也同我们一起自由奔驰,当然还有——我们不愿说出他的名字——那些食肉的猎手。连草丛间矮小的花朵也努力绽放出耀眼的色彩。雪山上的冰雪花在阳光照射下被暖暖的风吹化,流水轻盈地在草地淌过,湖泊上候鸟们划着小船为它们的子女捉鱼。可惜这个美丽的时光过于脆弱,十月里一场大风就能把它吹散,一场雪就足以把它掩埋。接着饥饿和寒冷开始统治高原。我们无处逃避,只能像祖祖辈辈那样勇敢顽强地面对它。冬天以种种暴虐的手段向我们的生命力和意志的极限挑战。饥寒剥夺了一切美好的事物,带给我们孤独甚至死亡,但它无法剥夺我们与生俱来的自由和生存的信念,因为自由与信念能使我们战胜死亡,使我们的族群生生不息并发展兴旺。”藏羚如是说。

生命的链条 在黄河源头地区,我曾看到成群的候鸟在水中嬉戏,健美的藏野驴在草原奔驰,强悍的野牦牛咄咄逼人,我看到过神出鬼没的狼、机警灵敏的狐、姿态优雅的黑颈鹤,当然,臃肿的旱獭以及胆小的兔鼠,它们虽然危害草原却并非可有可无。

相对而言,黄河源头以及整个三江源地区,自然生态系统依然处在运转之中。高寒的气候产生了大量的冰雪,冰雪融水孕育了草原、森林和灌木丛,以水草为基础,各种野生动物和牲畜得以生存和繁衍,人也便有了生存、生活的条件。水里有游鱼,空中有飞鸟,地上有走兽,山水、草木、鱼虫、禽鸟、草食动物、肉食动物、牲畜以及人类,各种事物相互追逐、相互依存、相互制约,这是一个均衡的链条,每一个环节都不能断裂或膨胀。多少个世纪以来,江河源地区草食物种没有过量繁衍,因为草地资源是有限的,肉食物种也同样维持着适当的数量,以保证它们有足够食物。有危害草场的草原鼠、旱獭,就有以它们为主食的秃鹫、游隼、猞猁这些猛禽与走兽。小到爬虫,大到棕熊、野牦牛,从低级的浮游生物到高智商的人类,每一类物种都是自由的,但每一物种都又受制于其他物种,维持着自身与整体的平衡。三江源遵循着它的自然法则。

黄河源头的山水和草原,创造了一个万物生存的自由世界,在这个由自然法则统治的世界,每天都是动物们欢乐的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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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的草原

巴颜喀拉山北麓,阿尼玛卿山以西的广阔岭谷草原,构成了黄河源头地区。感谢自然造化和上苍恩赐,这里是以干旱著称的中国西部高原为数稀少的水源充沛地区之一。黄河源头属高原大陆性半湿润气候,这里长冬无夏,春秋相连,特殊的气候营造了面积广阔的高山草甸和高山草原。无论说到气候、地理还是植被,都离不开“高”“寒”这两个主题。

尽管世代生活在草原上,牧民们并不能更多地以及准确地告诉我那些植物的名字,哪些草类是否可以食用或者营养是否丰富,由牛羊自己确定,他们完全不需要操心。当然,这些数字和名称可以从地方志上查到:黄河源头地区分布植物种类数百种,虽然优良牧草不足100种,但是它们占据植被总量的80%,包括各种蒿草、苔草、早熟禾、羊茅草、鹅观草、金露梅等等,还有高原特有的药用植物。其实,作为一个热爱草原、追求自然的旅行者,我没有必要一一认识它们,我只知道它们在这广阔天地自由、顽强、美丽、生机勃勃,这已经足够了。

我喜欢草原上的花朵,我流连花的草原。尽管植物学家和草原专家告诉我,草原上的花朵并非都值得赞美,特别是大片开花的草地,那是牧草退化和草原危机的征兆。但是,幸好我不是草原专家,所以我能够在身心愉悦中欣赏这些色彩、享受这些美丽。

走出帐房,我发现太阳已经探出了半边脸,几朵情意绵绵的白云仿佛刚被你惊醒,羞得通红。梦的神秘气氛还没有完全从大地上退却,那些爱恶作剧的善良的小精灵还在屋角时隐时现。空气清新极了,它的甘醇与清凉远远超过世上的任何一种美酒,我贪婪地深深吸了几口,突然你屏住呼吸,不敢再动,因为我感到已经有点醉意了。

我踏着松软的草地向山坡爬去,看到那些不负金秋的羊群已经白玉般地撒在草原上了。我在草地上坐下来,发现草尖上泛着金红色的光,我知道这不全是霞光的礼物,而是秋天来临的通知书。草丛中,无数个小小的水晶灯还没有熄灭,冲我顽皮地眨着眼睛,我不由得伸出手去,它们立刻就沾到了我的指头上,一股凉幽幽的喜悦透进身体,我小心翼翼地,像是怕惊吓了一只蜜蜂,把它轻轻送到唇边,“多甜哪!”我情不自禁地喊出声来。它和我的生命在一起了,我觉得自己纯洁得就像一颗露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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矜持的春姑娘直到六月才会将她动人的美丽在草原上展示出来,她让我们等得太久了,也许正因为如此,这一切才显得格外值得珍惜。六月的草原穿上了一件春姑娘送来的鲜绿无比的新装,各色野花如夜空中的星星一般点缀在新衣上,微雨拭去了空中的尘埃,风也变得温驯柔和了,天空明净得可以照出湖泊星罗棋布的影子来,水面碧波荡漾,溪流闪耀丝绸的银光,一派祥和中激扬勃勃生机。鄂陵湖上空飘舞着几朵云,它们透明的羽裳正在由绯红褪为洁白的涟漪你是看不到的,因而你会相信,那凝然一体并闪闪发光的湖水,一定是一块巨大无比的宝石。那是一片生命的湖,是一片爱情的湖啊!我在心里说。因为在那如梦似幻的涟漪中,我仿佛看到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相依的身影。

七八月间的黄河源头,温和如春、凉爽似秋。伴着一年中较为集中的降水,大地一片繁荣,芳草如茵、花团锦簇,溪流纵横地潜行于花丛草下,像一群捉迷藏的孩子,充满新奇和喜悦。雨过天晴之后,空气凉幽幽地湿润而清新,鲜艳的彩虹飞架在草原上,有时会同时出现两道,它们不是遥不可及,而是就在我的身前或身后,我甚至能够走过去置身于彩虹之中,无需依靠任何法术。几朵白云自由地飘游在空中,百灵鸟飞上飞下歌声更加清亮婉转,平坦的草原绿得醉人,花中的精灵在阳光的捕捉下躲躲闪闪,此刻源头地区的湖泊与河流、小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澈明朗,显出最为纯正的蓝色、青色、绿色或者耀眼的银色。

而秋天的草原,是一曲由铜管乐器主奏的金色交响。

太阳升高了,温暖的阳光抚慰着纤弱的小草,它把草叶上的寒霜凝成露珠,然后又悄悄地收走了。但草叶已经无可挽回地开始泛黄。一年一度,秋风与寒霜毫不怜悯地迫使这些弱小的草木把整整一个夏天吸纳的阳光释放出来,一点一滴,直到使它们达到那燃烧般的辉煌。像蜡烛以自身的燃烧创造光明,这些草木以自己的生命创造了这个季节的灿烂和让人心醉神迷的美丽,如一支天鹅之歌,而牧人就是它们的知音。

每到九月中下旬,河源地区已经撒满浓浓的寒意。在冬天即将来临的草原上,我看到一些小花仍在开放。有白色的,有粉红色的,有金黄色的,有蓝色的。我关于花草的知识少得可怜,只知道一种白里透黄面向天空的喇叭形花朵叫黄花藏龙胆,另一种紫得醉人的细碎小花叫做紫花飞燕草。这些花都很小,很不起眼,但又很醒目。在这个只有菊花受到人们的关注、得到诗人赞美的季节,它们的开放也许是不理智的、不合时宜的。也许它们是出于无奈,也许它们根本就不在乎。的确,如果只是为了得到人类的赞扬,它们又何必选择在这荒野莽原栖身呢?但它们也并不是孤独地开、又默默地败去的,因为阳光看到了它们,月亮星星看到了它们,风伴它们舞,鸟雀和野蜂为它们歌唱。我想,对于它们,这就足够了,它们的渺小与质朴承受不了都市的喧嚣与华丽,如果它们被人类注意到了,那仅限于这些同它们一样默默无闻的牧羊人。当然,我也幸运地看到了。是的,这些小花,它们不会搔首弄姿以哗众取宠,它们也不争奇斗艳让人对它大加赞颂,它们只是以宁静而羞涩的微笑,让你感到从心底升起一股无言的喜悦,让你体会到生命以单纯而自由的形式蕴涵的美。犹如一个真正的牧人,他一无所求,却得到了一切,达到了完美。

我顺势在草地上躺下,毫不顾忌地舒展着身体。慢慢地,寂静包围了我。在寂静中,我听到秋风悄声细语地从草丛中轻轻走过。风的衣裙拂在我的脸上。我听到有昆虫振动翅膀的瑟瑟声,像一个弹着四弦琴的游吟诗人,还听到从山的另一面传来的牧羊女断断续续的歌声,那歌声孤独而甜美。我微微闭上眼睛面向太阳,于是一个亮点悬浮在眼前,然后从亮点中慢慢扩展出一个彩虹般的光环,这光环越来越大,向四周散开,一个又一个的光环产生出来,接连不断,我便置身于一个五光十色的绚丽世界中了。

有了简易的道路和性能更好的交通工具,前往黄河之源已经不再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然而我们对更多事物的认识才刚刚开始。江河源大地不仅托举众多的大山,孕育无数的源流,而且以世界最高的海拔珍藏并延续了大自然极为美妙的生命形态。高原亿万年隆升的过程其实就是一段万物生灵不断演替变迁的历史。最终它创造了一条完美和谐、循环不息的生命之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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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河与情人河

这个早晨宽广而明媚。先是朝霞晕染着天空和旷野,营造出一种弥漫着远古气息的神秘氛围,接着新鲜的阳光从遥远的山坳里照射过来,把那神秘的气氛一直驱赶到天边,然后在草原上铺下一层温馨而柔美的色彩。我深深呼吸着沁满秋意的空气,幽凉中仿佛饱含着一种古老牧歌的韵律,顿时感到自己纯洁了许多。女主人正在帐房前晒牛粪,这说明她已经挤过牛奶,把牛赶到了牧场。我吃完糌粑,又喝一碗奶茶,然后离开黑帐房,向着河边走去,调皮的阳光把我的身影弄得很长很长。

黄河穿越扎陵湖和鄂陵湖,浩浩荡荡向东流去,她创造了丰饶的湿地,创造了肥沃的草原,创造了黄河源头关于生、爱和死亡的故事。她是人们生死相依的母亲和情人。

“黄河百害唯利一套。”这是千百年来民间对黄河的评价。但是这个评价并不全面。且不说当代人在她的上游建造一座座水电站带来了多少财富,她为沿岸的大小城市提供了多少生产和生活水源,而她又带走了多少人类排入河中的污泥浊水和垃圾,仅从自然的角度看,她不仅在中游创造了河套平原,更在源头孕育了大片丰美的牧场,她的河谷地带成为人类理想的生息繁衍之地,她在入海口填海造田的伟力更令天下江河望洋兴叹。黄河最终成了华夏文明的创造者和哺育者,但她的形象却是悲苦、灾难和狂暴的不驯,她因此而令人敬畏,令人屈膝折服。不可征服的黄河、咆哮的壶口瀑布成了民族精神的永恒象征,关于她,古往今来留下了多少慷慨悲壮的歌谣和故事。

纵观黄河,她其实并非总是乖戾无常或不可亲近。对华夏族群来说黄河是神殿,而对氐羌族群黄河则是摇篮。古代氐羌人和现代藏族人心中的黄河,是一个温柔美丽的形象。因为在这里,黄河是一位慈爱的母亲,也是一位多情的恋人。

在千里青海高原,她哺育了丰茂的草原,孕生了富饶谷地,庇护着生机勃勃的万物,也给人们带来了不尽的幸福与欢乐。在这里,大河是清澈而甘甜的,因而藏族人不叫她黄河,而是叫她“玛曲”,一条犹如孔雀之羽一样圣洁美丽的河流。从古至今,人们对玛曲表达的是热爱而不是敬畏。

我坐在波光粼粼的大河岸边,一边听着河水欢快地歌唱,一边用目光追随着一位少女往返河边和帐房之间的脚步,恍若置身于一个美丽的梦境,仿佛沉醉在一支动人的情歌。

在以大河为坐标的夏秋季节,河源牧场是由一幅幅色彩浓郁而又变化多端的油画组合起来的长卷,而牧羊女永远是这画卷中诗意最浓的一笔。假如我不是一个过客,不是一个美的追寻者和欣赏者,我将能够体会牧女面对这空阔天地时那份茫然的寂寞和忧伤,我将能够从悠扬的歌声中听出那依依的期盼与呼唤。即使在最美丽的夏天,她依然会面对山顶上自由飞翔的雄鹰,面对白云下清脆歌唱的百灵,伴随着那翅膀的每一次抖动和歌喉的每一声啼啭,从她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渴望。然而,那诗情,那美却是永恒的。

节日之外,牧羊女们从不刻意地装扮自己。日常生活中,她们将华贵的服装和珍爱的饰品收藏起来,只在耳、颈和手指上保留少量的饰物,她们把自己藏进宽大灰暗的衣袍,更多的时候,还用红色或绿色的头巾把自己裹得只露出两只眼睛。说来也奇,在云遮雾罩之中,那两只大眼睛却显得格外明丽,犹如山崖边的清泉,静静地溢出甜蜜,溢出羞涩,溢出幽远的梦幻,使得我总是在深深的遗憾之余产生许多美好的猜想。

清晨,姑娘背一只木桶到河边取水。这时候霞光片片,天空和牧场草叶上的露珠里都充满了绯红色。朝阳渐渐升起,柔和的带着羞涩的阳光溅出河岸,小心地流动在姑娘褐色的氆氇袍和平静的脸庞上,一种清新幽凉而又怯生生的芳香。这芳香从姑娘脸上反射到我眼里,我感到那带着一丝忧郁、带着一些期盼中的迷蒙和喜悦。当姑娘把牛群赶到远方草地去的时候,我感到阳光在她身上显示出具有活力、具有挑逗性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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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阳光变得更为大胆,它像一个热情的恋人那样包围着姑娘。于是姑娘感到那股无法抑制的芳香充盈着她的身体,连空气中都荡漾着醉人的气息。姑娘走到河边去,她把无数长长的小发辫拢到胸前,用花瓣似的手沾上清清的河水慢慢梳洗,那芳香的阳光便闪着调皮的银色在每一根发丝间轻轻地流淌下来,一直流到河里,欢快地奔向远方。姑娘梳理着阳光,梳理着源源不断的芬芳,甚至连那循香而来的蝴蝶都绕着她的身体飞舞不停。每当这时候,我最害怕的是姑娘再情不自禁地哼起那些古老而美妙的情歌,那会使我像被一群蜜蜂麻醉了一般而失去吮吸眼前芳香阳光的快乐。

傍晚,牧归的姑娘赶着牛群到河边饮水,她身披夕阳走来,阳光从她的头顶滑落,顺着她腰间的飘带一直洒满整个河面。“呦——嗬!嗬!”姑娘高声吆喝着牛群,这声音伴着河水的歌唱在空荡荡的草原上掠过。我能真切地感受到,那河水照映到姑娘身上的是温馨、是金子般的光亮,而从她口中洋溢的恰恰是这令人沉迷的芬芳气息。

在由满天繁星构成的夜色中,姑娘静静地坐在河边草地上,她一会儿抬头看看长空,一会儿把出神的目光投向河流消失的远方,轻声哼着有点伤感的曲调。而我并不想知道姑娘在想什么,在看什么。我十分渴望但却不敢深深地呼吸,生怕惊散了那些正在被露珠慢慢聚拢和凝结的芳香的思绪。

入夜,坐在玛曲河畔,我的心中回响的不再是黄土高原上悲壮的船夫曲,而是一支轻轻滋润草原的甜蜜的情歌:

在高高的阿尼玛卿山上,

露出了闪闪的月亮;

在平静的草原上,

听不到一点儿风动草响。

只有那玛曲的流水呀,

前浪推动着后浪,

流呀,流呀,

直流到远方的海洋。

在这块美丽的草原上,

在这条清澈的玛曲旁,

只有心心相印的我和你——

亲爱的姑娘!

我俩唱一支最动听的拉伊,

倾吐互相爱慕的心肠。

终于,我感到星星吻湿了她的发梢和衣襟,吻湿了她的唇。

黄河源头的草原之夜多么令人心驰神往。我知道,只要高原还在,只要牧羊姑娘还在,只要明天太阳还会升起,黄河就一定会在这里,母亲和情人就不会离去。

耿占坤,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老家河南柘城,久居青海西宁。闲暇写作散文诗歌。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青海湖传》《爱与歌唱之谜》《四季落叶》《黄河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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