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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书与河图的奥秘

我记不清是1985年底还是1986年初,总之天气寒冷,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有个讲座,我赶去听。到了那里,觉得像是上百人聚拢来听几个人聊天:台上是张光直、杜维明、高友工诸先生,可能还有谁,记不全了。话题是有关新儒家。

到了听众提问交流的时候,有个年长的人站起来,谢顶,河南口音,声音很大;他说:“河出图,洛出书,这个问题最重要,搞清楚了,中国文化的问题也就清楚了。”说完,离开会场。

听众继续提问,台上应答如常。讲座散了之后,我问张光直先生刚才那个说“河出图,洛出书”的人是什么人。张先生说,这个人凡有讲座总来,来了就同样那几句话,也不知道是什么人。

我得识张先生是很偶然的。1982年,北京三联书店出版了张先生的《中国青铜时代》,我很仔细读了,记住了作者的名字。不料时隔三年就在哈佛大学见到了张先生。张先生听我口音,问小学是在北京哪个学校上的,我还暗自惊异张先生考察一个人的教育背景要从小学问起,于是回答,结果张先生很高兴地和我握手,说咱们是同学啊。张先生小学时的老师是陶淑范,二十年后我上学时陶老师已是陶校长,我的老师则是二十岁出头的闫家浦。

张先生为人清正。我的老师闫家浦先生也是为人清正。我中学的老师戴守正先生同样是为人清正。师道尊严的尊严二字,核心是清正,而非厉。

回来说“河出图,洛出书”,这在中国是个老话题。其中,河,指黄河,洛,指洛水。河图、洛书是一个久远的传说,而且是为受命者,也就是圣人,是为孟子说的天将降大任的人准备的。

这两样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样式?功能?战国末期,秦一统中国之后,就处于完全不知道的状况,猜测繁多,河图、洛书真正进入神秘状态。

一直到了宋代,到了朱熹,朱子,朱老夫子,他决心将河图、洛书搞出个究竟。结果叫他搞到了,在他的《周易本义》里明确地画出河图、洛书。我们来看一下:

图1叫四方五位图,河图;图2叫八方九宫图,洛书。

这两个图的得来很有意思,是有名的公案。朱熹有个弟子叫蔡季通。蔡季通刚来拜师的时候,朱熹就很看重他,称他为老友,不计入弟子之列。

蔡季通的特长是对图册很了解,于是朱熹让他将河图、洛书寻找出来。蔡季通顺长江三峡入蜀,还真的将河图、洛书找到了,千里迢迢拿回来给朱熹。朱熹就把它们放在了《周易本义》的篇首,就是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两张图。

我们来看这两张图。图中有黑白两种圈点,很像围棋的黑子白子,它们按照某些方位的规定,以奇数和偶数分别组合。我们来看朱熹对两图的解释:

《系辞传》曰:“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又曰:“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此河图之数也。洛书盖取龟象,故其数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

对配置的解释很完满,对数字的定义,也很完满,事情到此,结束了,千年大谜,破解了。我相信我在开始的时候提到的那位老先生,认为河图、洛书是解决中国文化的关键,是由此而来的。确实如此,后人对《易经》的解释和应用,朱熹的河图、洛书,成为经典。

1993年,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一本书,《黔西北彝族美术——那史·彝文古籍插图》,书的内容全部是古代手绘的插图,非常难得的资料,我们来看其中的两张图:

(图片说明:白圈为阳,表示天数;黑点为阴,表示地数。天数地数共五十五,谓之“五生十成”、“十生五成”。)

在图形上,和《周易本义》的两张图是一致的,只不过称为天数的图4对应着《周易本义》的河图,称为地数的图3对应着《周易本义》的洛书。当年蔡季通入蜀,应该是从彝族那里抄来的图。

非常圆满,有来历,有根据。河图、洛书这件事情,算是彻底定了。

彝族早在西汉以前就有着高度发达的易学。西汉著名易学家严遵(扬雄的老师,字君平),就是从彝族学者那里学到的易学。《宋史》载:“郭曩氏者,世家南平,始祖在汉为严君平之师,世传《易》学,盖象数之学也。”而这个郭曩氏正是彝族人,王应麟《困学纪闻》说:“谯天授之学,得于蜀曩氏夷(彝)族。”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彝族人的易学,主要特征是“象数之学”。

不过事情总有料不到的地方。

后来,才知道,蔡季通去四川原来搞到三张图,回来见到朱熹的时候,只给了两张图,自己秘藏了一张。这一张图是什么图,当时没有人知道,一直到元朝的袁桷在《易三图序》才揭露出蔡季通将此图藏在孙子蔡抗家里。到了元末明初的时候,有个赵撝谦在《六书本义》中揭露了一个图,命名为“天地自然河图”,说此图是蔡元定,也就是蔡季通,从蜀地一个隐者那里得到,之后秘而不传,朱熹都没有见到过。此图是从陈伯敷那里得到,图有太极含阴阳、阴阳含八卦之妙。

我们来看看这张图5:

你们当然会说,这不是太极阴阳符吗!是,是这样。

再从彝族的图形中找一下,我们看这些图形(图6):

原来被后人精致化的太极阴阳图,原本只是一条盘旋的龙蛇,它的底色是黑红,即玄色,后来才形成相对的两条龙蛇,一黑,一白,形成一阴一阳的意思。再后来,到明清的时候,才规范为我们现在熟悉的太极阴阳图。赵撝谦称太极图为天地自然河图,也就是说,原来河图就是太极图。我是替朱老夫子觉得冤枉死了,交友不慎,用人不察。

至此,蔡季通入蜀搞到的三张图,全部让你们看到了。这样的故事,堪比《达芬奇密码》,在线索的破解中,又胜一筹。

洛书

1985年,安徽省含山县铜闸镇的凌家滩村,有距今大约五千多年,也就是约公元前3200年的新石器时代遗址被发现。1987年6月开始第一次发掘,1989年才在第四期《文物》上发表两次发掘的报告,1998进行了第三次发掘。

1989年的发掘报告刚出,1990年的第六辑《文物研究》就有香港饶宗颐先生的文章《未有文字以前表示“方位”与“数理关系”的玉版——含山出土玉版小论》。其实,之前看过发掘报告的图片的人,大概都会一惊,好家伙,真东西来了!

我们来看图7、图8、图9。

你们如果还记得洛书的传说,都强调洛书是龟自洛水中驮出来的,那么现在看到,玉雕的龟,分背甲和腹甲两部分,它们是缀合在一起的,这是龟的部分;至于这块玉版,发掘报告说,出土时,这块玉版是藏在玉龟里的。龟和玉版,是一个系统。嗯,这酷似洛书的传说方式。

我们现在来细看这块玉版。

它的上沿,有九个小孔,下沿,有四个小孔,左右两个边沿,各有五个小孔。

这种数目排列,是不是有点熟悉?没错,我们看回朱熹在《周易本义》中列出的,蔡季通从四川带回的那两张图。

你们当然会注意到玉版上面的图案,当中是一个八角形的星状图案;一个圆环,之外又有一个圆环;两个环里,分布着八个箭头标,分别指向八个方向;大环之外,又有四个箭头标,分别顺着对角线指向四个方向。

我最感兴趣的,是玉版中心部分的那个八角形。这个东西我以前在西南的时候常见到,不明白它究竟是什么。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冯时先生证明,这块玉版上的八角形,就是洛书符形,等同于我们日常熟悉的九宫图。

我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遭遇“文化大革命”,高一到高二的学业被中断,后来就有了一个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运动,当然是运动,全国几百万中学生都是这样,废除大学,只有另给出路,出路就是上山下乡。你们大概觉得是一种恶搞吧,我现在想起来还是很惊心。现在恶搞是一种发泄式的娱乐,还有些幽默在里面。当年那场恶搞,真是恶狠狠地搞,搞得结果,是搞垮了中国几代的人才。

转回来,我在六十年代末,去到云南。在云南,像玉版上的这个八角形,总是在少数民族的服饰上闪闪烁烁,傣族、苗族、彝族、景颇族,多多少少,都有一些。是什么,不知道。

到了七十年代中,有一次我到云南红河州的屏边县,这个县是个苗族自治县。晚上住在老乡家里,大家围在火塘边上向火闲聊。这时候来了个中年妇女,这个女人和这家的男主人用苗语交谈,苗语我是一句也不懂,只看他们交头接耳说了半天,男主人沉吟下来。带我去的人对我说,这个女人有病,去看了赤脚医生,拿了药,又来找老汉治。我说,噢,那看来老汉医术高人一等了?他说哪里,老汉以前是个鬼师,“文革”了嘛,不许了嘛。我说唉,那就吃药呗。他说你不晓得我们苗族,还是信鬼师的嘛。他回头对老汉说苗语,又回头对我说,我讲给老汉听,这个汉人是朋友,没得事。我就使劲点头。老汉站起来,先过去关了屋门,又转到里面开箱开柜,再出来的时候,变了一个人,其实就是在身上又披了件衣服。这件衣服,布满绣片,背上的图案中,有个不大不小的八角形。对,就是我们刚才看到的凌家滩玉版上的八角形。原来老汉要作法治病。带我去的人说,女人看病,我们在这里不方便,我们格是要出去耍一哈?

我说好好好,就一起出到屋外。外面是漫天星斗,我问老汉衣服上有颗星,是什么星?他说那不是星,是什么我也晓不得,反正鬼师穿上了,就有本事招呼来四面八方的神,麻烦事就解得了。

孔子说,“礼失而求诸野”,其实是最早的人类学田野考察的方法。苗族鬼师的事,认真地调查整理一下,就属于饶宗颐先生说的民族学资料。这一类材料还活着,活生生地存在,成为我们能够使用的证据。

我们知道了洛书符形之后,就可以很容易在服饰图形关系当中找出洛书的符形:

河图

洛书的证明过程,让我们知道朱熹在《周易正义》里的两张图,从图形上看,其实都是洛书中龟的数术化,只是被朱熹顽强地解释为河图洛书了。

天地自然河图之后演变成阴阳符图,而且阴阳符图真的是完美到无话可说,使我们很难回复到彝族那个图去。

在彝族的那个图形里,蛇的头趋于中央,蛇头上有一点或一个小圈,是蛇的眼睛吗?还是我们应该把它看作是一个符形?我们看到蛇形是由这一点延展旋开。

图象的逻辑关系,就像这个例子,因果最初很难确定哪个在先哪个在后,尤其是在文明史里,抽象的形,常常不是元形,也就是最初的形。于是,我们说这个彝族图形里是蛇,可能就是错的。再说蛇头上的眼睛,就接着错下去了。错错错,最后成“真”了。

我们来看图12的贵州苗族的刺绣图形。非常惊人。它在原形上与彝族的图形结构相同,但形象具体了。

我们看整个儿图形的几何中心点,有一个米字形。前面洛书的课程里,我们已经知道这是九宫,表示八个方向和中央的意思。我们如果取中央米字形为一点的话,加上“蛇”身构成的外旋线,那么,这个苗族图形符合我刚才说的,以一点,和从这一点出发的外旋线成为一个构图原型。反推,彝族那个图形的那一个点,看来不是眼睛,而是表示中央的符形。如果那一点不是眼睛,外旋线是蛇吗?

我们来看图13商晚期的一个青铜盘。几何中心点是一个菱形,这个菱形在一条龙纹的额上,龙形按照外旋线展开。

图12里龙的额上是米字形,我们已经知道这是表示四面八方和中央的九宫,也就是洛书,它处于图案的几何正中心,而图13龙的额上,则是一个菱形,也处于盘的几何正中心。在盘的边缘,环绕着朱雀、白虎和鱼三象一组的连续,加上盘中盘绕的苍龙,正是代表东西南北四大方向的星象,涵盖了周天二十八星宿。由此推断,处于几何中心位置的那个菱形,应该就是北极星了。这个盘的意思是,整个天上的星宿,围绕着北极星转。反推,彝族的那个图形,应该是同样的意思。这样我们也就知道,元、明形成的阴阳符形,误加了对称的形,形成了黑白两部分,结果产生两个点,是错了,应该只有一个点。

贵州的苗族刺绣图形,同时保留着河图与洛书,苗族文化是罕见的活化石,我们绝对应该“子子孙孙永宝之”。

(摘自《洛书河图:文明的造型探源》,中华书局2014年6月版,定价:136.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