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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氏弃儿与他们的“保姆”:一个长达二十年的代养故事

张氏弃儿与他们的“保姆”:一个长达二十年的代养故事

姓和名,这是父母留给他们的唯一印记了。

张丽荣、张嘉炜姐弟二人,尚在襁褓中时,就先后被寄养在广州市从化区一对老夫妻家中。头几年,作为保姆的黄秀容尚能领到工资和伙食费,起初是每月700元,后来涨到1500元。

再后来,孩子的父母消失了,不见音讯不见钱。姐弟俩成了弃儿,无父无母的生活,他们过了十四年。

老夫妻成了孩子的“阿公阿嬷”。2014年,在政府部门帮助下,老夫妻找到了孩子的母亲张红梅,并从户籍资料了解到,张丽荣姐弟均是非婚生子女。

张氏弃儿与他们的“保姆”:一个长达二十年的代养故事

↑黄秀容夫妇与幼时的姐弟俩。

那一年,老保姆将姐弟俩“移交”给张红梅,多年来代为抚养的费用,一分未要。在张红梅的老家广东省英德市,张红梅与姐弟俩共同生活了72天后,再度消失,他们再度成为弃儿。

姐弟俩回到从化,与阿公阿嬷一起生活。阿公前两年去世了,阿嬷现已年过八旬,弃儿也长大成人了。

弃养

从化区,原来叫作“从化市”,曾是隶属广州的一个县级市。相比广州主城区,这里的高楼和车流少了很多,没那么繁华。

今年五月末的一日,红星新闻记者拜访了老人的住所。老街上一幢六层高的矮楼,士多店、快餐店、茶水铺子排开,看到一位女人在楼梯口卖鲜花时,就算找到了入口,沿楼梯步行上三楼,铁门已开,黄秀容已等在门口。

82岁的老太太满面笑容,把记者迎到屋内,说着记者半懂不懂的粤语:“对不住啦,这几年腿脚不好,下不了楼梯,不能下来接你。”

在客厅,倚坐木头长椅,黄秀容讲述了她这二十年的经历。

二十年前的老街,和现在有着几乎一般的陈设,也开着士多店、快餐店和茶水铺子。那一年,从化饮食服务公司的职工黄秀容退休了。那时她腿脚利索,退休后常到楼下商铺闲坐,与街坊喝茶聊天。

那年秋,张红梅从街边经过,见到黄秀容,便上前攀谈:“你这么有空,帮我带下孩子嘛。”那是2001年10月29日,距离张红梅生下一名女婴不到一个月。

张红梅,时年22岁,自称从广东英德市到从化做生意,在附近租房住,丈夫名“张平”,也是英德人。

未满月的女婴叫张丽荣。黄秀容问过老伴后,应下了,她喜欢带小孩,这是有苦亦有乐的事情。自己的孙辈已经带大了,帮别人带孩子,也能让自己在退休后有点事做。

每月的工资是700元。黄秀容说,每隔数日,孩子的父母会过来探望一次;到2003年8月,女婴已两岁,张红梅突然又抱来一名刚出生的男婴,对黄秀容说:“你帮我养这个儿子吧,有人出5万元,要我的女儿。”

黄秀容劝张红梅不要卖掉女童,答应帮她代养一双儿女。她的工资也涨到1000元,另加孩子伙食费500元。

起初几年,张红梅按月支付工资和孩子伙食费。2006年开始,费用的支付时断时续。黄秀容说,有时,张红梅会向她抱怨“做生意亏了钱”;她记得,张红梅最常说的话是,“你帮我顶住,等挣到钱了,会报偿回来。”

张氏弃儿与他们的“保姆”:一个长达二十年的代养故事

↑幼时的张丽荣、张嘉炜姐弟。

2007年10月24日,张红梅最后一次给黄秀容送去1500元钱,后在电话里告诉黄秀容:“现在经济困难,没钱给你了,你帮我带着小孩先。”

张红梅再未回来过。那一年,女童张丽荣6岁,男童张嘉炜4岁。

阿嬷

采访黄秀容的那日下午,张丽荣、张嘉炜先后放学回了家。他们推门进来,黄秀容喊姐弟俩向记者打招呼,“讲‘叔叔好’。”

姐弟俩都着校服,在本地上学,一个念大专一年级,一个念中专一年级。养育二十年后,黄秀容还把他们当成小孩子,“他们平时都好乖的,好听话。”

记者问黄秀容,这么多年,是怎么将姐弟俩拉扯大的?年岁已高,很多往事已变得模糊,但她清晰记得一个数字,“28万”。这是抚养他俩填进去的费用,包括看病、上学、衣食住行。

从2007年算起,张红梅离开了十四年,黄秀容平均每年为姐弟俩花销约2万元,平均每月1600余元,而她和老伴的退休金合计不到4000元,“一半的退休金都花在了他们身上。”

实际上,张红梅离开前,黄秀容就已经在自己垫钱了。2007年9月,张丽荣到了上小学的年纪。此时张红梅仍在从化,黄秀容问她,“孩子上学怎么办?”张红梅答,“没有钱,就不上了吧。”

张氏弃儿与他们的“保姆”:一个长达二十年的代养故事

↑黄秀容夫妇与幼时的姐弟俩。

黄秀容想,小孩子不读书怎么行?张丽荣不是从化本地人,黄秀容凑了1万元赞助费,才将女童送进了当地公办小学;两年后,她又凑了1万元赞助费,送张嘉炜上小学。

读到小学三四年级时,张丽荣开始知道,自己是被父母遗弃的孩子,是黄秀容和老伴主动告诉她的。但她心态好,“我有阿公阿嬷。父母存不存在,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他们是我的陌生人。阿公阿嬷那么说,我就照听了。”

张丽荣没觉得自己与同学有何区别,从小,别人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她都一样会有。那些被过塑珍藏的老照片里,是阿公阿嬷带着姐弟俩去爬山、逛公园、游珠江的昔时画面。

弟弟张嘉炜,则因为身世问题痛苦多年。少时,其他孩童嬉笑他是“没有爸妈的孩子”,他会愤怒地动手,要把拿他开心的人打倒。但他的反应越是强烈,无父无母的身世,就越会被一些调皮的同学反复强调。

次数多了,张嘉炜曾回家哭诉:“为什么我没有爸爸妈妈?”黄秀容只好安慰他:“你有爸爸妈妈,只是还没找到。至少你还有阿嫲,我不会丢下你。”

日复一日,张嘉炜长成一个沉默的少年。面对陌生人,他木讷得很,几乎一句话不说。记者在黄秀容家采访数日,每天下午他一回家,和记者打完招呼,就进房关门。记者尝试与他对话,他张张嘴,终是未说一字。

张氏弃儿与他们的“保姆”:一个长达二十年的代养故事

↑黄秀容与长大成人的姐弟俩。

张丽荣开朗多了,脸上总带笑,对身世“无所谓”,对父母“无所谓”,对他人眼光“无所谓”。只有提及黄秀容时,她会露出些难受的神色:

“希望阿嬷活到一百岁。真的很感谢她这么多年对我们的照顾。”

母亲

纸箱上写了四个字,“姐弟文件”。二十年来关于张丽荣姐弟俩的所有记忆,几乎全在其中,身份证,户口簿,相册,学校发的奖状,给爱心人士写的感谢信复印件。

红星新闻记者在众多资料中,看见了一张手书的《移交协议书》,由甲方(雇主,张红梅)和乙方(保姆,黄秀容)共同签订,签订日起为2014年8月20日。

《移交协议书》载明,从2007年张红梅断绝付费开始至2014年8月,张红梅共欠下黄秀容工资、伙食费、代垫医疗费、上学费用等合计23万元。

“今因黄秀容年已76岁,体弱多病,无力负担多项开支,要求张红梅立即带子女回家,母子团聚。”双方的这份“移交”协议中,上述费用一笔勾销,自此,解除黄秀容保姆关系,两孩由张红梅带回,此后与黄秀容全无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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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氏弃儿与他们的“保姆”:一个长达二十年的代养故事

↑2014年8月,黄秀容与张红梅签下的《移交协议书》。

抚养弃儿十余年后,黄秀容开始满世界找张红梅。原因是,张丽荣小学毕业了。由于从未办理过户口,而当地中学严格规范学籍信息,张丽荣没法继续读初中。

张丽荣姐弟,属于“生父母双方不能履行或不能完全履行抚养和监护职责”的未成年人。彼时的政策条件下,黄秀容也无法成为他们的监护人。为此,必须找到张红梅,由张红梅帮忙解决户口问题。

黄秀容找到社区居委会。居委会通过相关部门,查询到张红梅在英德的户籍地址,并向当地计生部门确认其个人信息。相关资料显示,张红梅在2013年另嫁他人,在英德又生下两个孩子。

户籍记录还显示,张红梅是初婚。这意味着,张丽荣姐弟都是非婚生子女。

黄秀容复印了张红梅的个人身份信息。也是那一年,张丽荣姐弟记事起第一次见到母亲,通过复印件上张红梅的证件照,他们知道了母亲的样貌。

居委会工作人员联系张红梅,劝她接回孩子。张红梅起初不乐意,表示自己已有新的家庭,不愿再管这对姐弟。经过多日沟通,张红梅最终勉强答应,但前提是,张家姐弟得在英德自寻住处。

2014年7月,黄秀容出钱,在英德租下一套民房,两室一厅,有厨有卫。《移交协议书》中如此载明,“环境很舒适,并已购置一切家具家电,床桌厨卫用品、水电设施齐备,无偿移交给张红梅。”

同年7月18日,张丽荣姐弟俩在从化汽车站上车,前往母亲所在地,陌生的英德市。

姐弟俩曾反复端看张红梅的证件照。下了车,出了站,一眼就看到等待车站门口的张红梅,他们见了面,姐弟俩怯怯叫了声“妈妈”。随后,三人前往租屋,那是他们的“新家”。

回“家”

记者很好奇,姐弟俩的父亲呢?所有人的叙述中,几乎都缺失对这名父亲的具体描述。

2015年,英德市公安局治安管理大队找到了张红梅,向她了解情况。记者找到了当年的这份询问笔录,看到了张红梅回忆她与这名父亲相识、产子的部分信息。

张红梅1979年生于英德市。读完小学后,因为家里没钱,16岁的张红梅辍学了,去了一家针织厂打工。

1999年,张红梅父母在英德开大排档,她在大排档里帮工。比她大25岁的英德男子张求生来大排档里吃饭,两人就这样认识了。张红梅说,当时张求生说他离婚了,给她看了离婚证,后来她查了,离婚证是假的。

2000年,张红梅跟着张求生去从化工作,两人租了房,一起生活。男的销售西药,女的在市场做售货员。2001年10月,张丽荣出生;2003年8月,张嘉炜出生。

张求生在从化做生意,赚过,也亏过。2002年,他在从化买了套房;第二年,生意失败,房子卖了。到2007年,张求生失踪了。张红梅说,听说他在地下赌场赌博,欠了很多钱,跑路了。

张求生跑了,张红梅也跑了,把两个孩子留给了老两口,直到2014年,张红梅被找到,两个孩子被送回英德。但张求生始终下落不明,公安机关反复查找,都没有再找到这个人。

从2014年7月18日到2014年9月30日,在黄秀容安排的租屋里,张红梅与两个非婚生子女共同生活了72天。

张丽荣回忆,那两个多月里,姐弟二人与生母形同陌生人,“她做她的事,我们做我们的事。我们不太想与她相处,至于她想不想,我那时候还小,感觉不出来。”

那年9月30日,学校放假了,姐弟俩要回从化看望阿公阿嬷。一大早,张红梅把他们送到汽车站,花70元,买了两张去从化的车票。

放假回到租屋,已人去房空。邻居告诉他们,在9月30日当天上午,张红梅就收拾行李离开了,走时托邻居转告他们:“我再也不回来了。”

后来,接受警方询问时,张红梅说:“我很想把两个小孩接回我身边,但暂时没有抚养能力。作为一个母亲,我没有尽做母亲的责任……自己生了,对他们的感情肯定是好的,我从来没有想过不要他们。以后条件好了,我肯定将他们带回来。”

英德的政府部门找到黄秀容,问她是否愿意带姐弟俩回从化,如果不愿意,就由当地另想办法。黄秀容只说了一句:从小带到大,现在他们想我,我也想他们,愿意带他们回来。

遗嘱

2015年7月,回到从化的这对姐弟,因为始终没法办理户口,不能上学,已经辍学在家近一年了。

黄秀容老人辗转找到当地媒体,刊发了相关报道。这件事情,引起了广东省公安厅治安管理局户政处的重视,“按照有关规定,张氏姐弟应随亲生母亲在英德市申报入户”。英德市公安局接到了指示,要求认真核查张红梅的情况,妥善处理姐弟俩的入户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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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的媒体报道。

2015年8月,张丽荣、张嘉炜的户口问题解决了,落在了英德市。从那之后,姐弟俩上学就没有了任何障碍;也有公益机构,每年资助他们一些费用,解决了部分经济上的问题。

红星新闻记者在那年第一次听到这个“保姆与弃儿”的故事,与他们有所联系。多年后的2021年5月,张丽荣给记者发消息,“阿嬷想立一份遗嘱,请你帮帮忙。”这时,黄秀容老人已82岁,而她的老伴已于2019年病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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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去到他们家后,老人告诉记者,自己年纪大了,希望立个遗嘱,把这套老房子留给张丽荣姐弟俩,让记者来做个见证。

张丽荣也是此前一天晚上,才知道这个消息。她觉得震惊,毕竟姐弟俩与老人并无血缘关系,“以前阿嬷和我说过,等她不在了,把这套房子以出租的形式留给我们姐弟,我们给她两个儿子缴纳房租。昨晚才知道,她想把产权也留给我们。”

张丽荣说,她知道这件事情会有些麻烦,“她两个儿子肯定会有一些意见。”

对于这件事情,记者不便发表意见,全由她决定。黄秀容拿出纸笔,写下了一份遗嘱:

“亲亲我俩儿,现亚妈(阿妈)有一事想你俩帮解决,事因张丽荣、张嘉炜姐弟无依无靠,无亲人,实在很苦,现能帮他姐弟解决的,就是房的问题。妈想我百年老去,你俩兄弟就当为亚妈(阿妈)自小带大,一片苦心,(有)一定的感情,这房子就由他姐弟住吧。这房的产权,过给他姐弟。”

张氏弃儿与他们的“保姆”:一个长达二十年的代养故事

↑黄秀容写下遗嘱,要将房产留给姐弟俩。

记者问老人,您两个儿子不同意怎么办?她答复,两个儿子不缺房子,“老母八十多岁了,有今日无明日。他们不同意也没有办法了,到时候我也看不到了。”

黄秀容说,因为抚养姐弟俩,两个儿子十余年来没少埋怨自己,也不提供任何经济上的支持,“儿子埋怨我,无亲无故,给别人养一对孩子,多蠢啊。”

2014年找到张红梅、将孩子送回英德,又因为张红梅的消失再次将孩子接回,更令儿子几乎断绝与自己的往来,“这么好的机会,都不放手!”

姐弟俩尚幼时,就有街坊邻居给她出主意,让她将孩子带到远些的地方,找个借口离开;还有人表示愿意收养他们,黄秀容只答“我只是保姆,没有权利送养”。

为什么始终没有放手?黄秀容说:养了这么多年,怎么舍得?养只鸡不见了,都还会到处去找。

二十年,姐弟俩长大了,黄秀容也走不动路了。他们有着共同的想法,早点毕业,早点工作,早点挣钱,好好报答阿嬷。

红星新闻记者 王剑强 发自广州

(部分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编辑 张寻